程子鸣从小就知道，他太爷爷程志是一位了不起的烈士，这是太爷爷的班长告诉太奶奶的。

程志还是程子鸣这个年纪的时候，已经当兵一年了。一年前他上战场时，他才成亲三天。婚礼办得很仓促，因为程母斩钉截铁：“娃，自从鬼子来了，咱们已经九年没过过中秋了。你是程家的好娃子，该去把这些强盗打跑。但你要是回不来，老程家不能绝了后啊……”于是程志匆匆地成了亲，匆匆地圆了房，匆匆地拜别了老母和弱妻，再也没回来。

但他走之前，没有以为自己回不来。

程志打仗很拼命，但他其实很惜命，他想：娘和媳妇还等着我回去。所以虽然凶险，但他一次次死里逃生了。

然而还是有次没逃过。

九月底，上级下了命令，要求他们赶到汨罗江和大部队汇合，一起阻击企图战略转移的敌人。于是班长带着程志在内的十来个小伙子星夜兼程。刚入伍两周的小张全脚上磨起了血泡，央求班长慢一些，班长怒气冲天：“鬼子杀你老爹老娘，杀你兄弟姊妹的时候会慢吗？”小张全不吭气了，血泡叠血泡的程志想想家里流泪的老母亲，紧了紧草鞋，大踏步地往前冲。

两天两夜，他们终于赶到了江边。所有人都疲惫极了，班长卷了支纸烟，吸了一口，才好像缓过劲来。他看了眼晦暗的天色，说：“妈的，自打这群小鬼子来，老子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。这都快中秋了，连月亮都不想看见这群砍头的！”程志诧异着：“班长，要中秋了？”“可不是，你这毛孩跟着我都快一年了。”程志低头一想，还真是，自己是去年中秋那天离的家。一记起家，程志更是想家了。班长了然地说：“等打完了这场仗，就喊炊事班的老周给你们做几个月饼尝尝，晓得你们这些鬼娃儿都想家了。”于是小伙子们都想起了月饼的味道，程志终于乐了，他忍不住讲话：“班长，那你想家不？”班长瞪了程志一眼，凶狠狠的，“老子的家，九一八的时候就没得了。”说罢，又像是镇定地撇过了头。还没等程志把道歉的话说出口，班长就低吼：“都给老子趴起，敌人要来了。”

暗夜沉沉，天边偶然传来一两声孤寂的虫鸣。程志躲在河岸边的草丛里，听着流水哗哗地从他身旁跑过，跑啊跑，不知道跑了多久。他知道四处都是杀机，他的腿都麻了，可他不敢动，因为班长说，“龟儿子，哪个敢乱动，扰乱了作战计划，老子就枪毙哪个！”终于，敌人开始渡江了。小船像下饺子似的，扑通扑通，把江水搅成了一锅粥，乱糟糟的。程志看着这场景就烦躁，班长却比他更狠厉，他叫嚷道：“给老子往死里打！”

子弹在身边穿梭，鬼子的飞机在上空叫嚣。前面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，可人就像杀不绝一样，一个又一个地接着往前冲。程志左边的小张全不知什么时候被击中了右臂，血肉翻飞，脸色煞白，双目含血，还不服输地用不熟练的左手投掷着手榴 弹。程志右边的王有得为了掩护小张全，怒目圆睁，愣是把步 枪打出了机关枪的气势，逼得敌人没空在意那个瘦弱的小子。血腥味、火 药味、土腥味相互缠绕拥抱，绑架了程志的嗅觉。他知道，时刻都有同伴痛苦地死去。程志的火气上来了，他蹲在江边，用芦苇掩护着自己，将子弹一颗一颗送进敌人的身体，每打一颗就好像离家近了一步。一定要赶跑他们，程志想。

一个小时过去了，水面上的敌人终于所剩无几，然而夜空中的飞机还狡诈凶残地扔下一颗颗燃烧 弹。班长正组织最后的冲锋，他没见燃烧 弹朝着他后背的方向落下来。但程志看见了，程志想，不行，班长已经没有家了，班长还要给大家发月饼，班长还要……于是，身体比念头还快，他冲过去推开班长，挡住了那颗炮弹。“噗”的一声，时间好像被偷走了，程志缓慢地扑倒，他听见鲜血从自己的背部汩汩流出，仿佛与流水声唱和。程志要闭眼了，世界却突然亮堂起来，藏了一晚上的月亮像他的小媳妇一样，羞答答地露出了脸。他想看看月亮，但他抬不起头了。幸运的是，他在江边，侧过头就看见月亮倒映在江面上，一层层银光慢慢荡漾开来，他叹息一声，想：是像，他的小媳妇可不就是脸似银盘，现在好歹在死之前告别了。可他的老母亲怎么办呢？他还没想好，鬼子又把水搅浑了，水中的月亮颤颤巍巍的，碎开了。程志真生气，鬼子把他的家乡糟蹋了，现在还要来糟蹋月亮。他似乎听见班长破口大骂，听见兄弟们冲上前去，把草地踩得震天响。程志安心了，总有人替他教训那群不长良心的强盗，现在，他要把月亮捞起来。捞起来，母亲就可以好好过中秋了。于是，程志攒了攒劲儿，用最后的一口气，在水中捧住了月亮，安心地断气了。

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笑眯眯地说：“明天起中秋节放假，老师不禁想起了捞月而死的诗仙李白。虽然高三学习紧张，但大家也不要丢失浪漫，在家好好学习之余，不要忘记抬头看看李白给大家打捞起的月亮啊。”程子鸣呆呆地，心里像被北风刮过，蓦地站起了身，他说：“不是的，我太爷爷他们，才是给我们捞月亮的人……”

指导老师：陈赛

（来源：中国小作家导刊/作者：王婉静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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